癸卯年二月十三 。春閏，晴日。陪母親去南頓故城上香。

運河兩岸，水碧天藍(lán)，蝶飛蜂舞。早栽的油菜花，亦已冒出實苞嫩蕾，風(fēng)里搖動。四野一片暖氣騰騰的舒適。

如往年樣，母親前面走 ，我在后頭跟。

故城那么多座大殿，幾十尊佛像，母親挨個兒認(rèn)真地進香、敬拜。每到一處，母親都要雙手捧香，表情凝重，把身子彎下去，再彎下去，朝著心中的佛，一拜再拜。

這個時候，母親手里捧著的，仿佛就是她的整個天。命運的桀驁、生活的酸楚，使得母親越來越敬畏自己的精神世界。父親走后，年年故城廟會，我都會帶著母親來一兩回。十三年來，母親歲歲都這般虔誠，鋼鐵樣執(zhí)著。

父親一生行善，卻未老先逝，我們一時無處安問彼岸事。母親也曾數(shù)次焚香，跪倒在十大閻羅殿，打探父親的消息。閻羅君威威武武，殿上穩(wěn)坐，不捎一言。至此經(jīng)年，母親與我，已驀然釋懷。原本，人的心里，有個信仰也對。一半歸自由，一半用來抵消生活之苦。哪怕有些信仰遠(yuǎn)在云端，遙不可及。于母親，一些堅定的信念似乎已和她高貴的靈魂、倔強的性格融為一體，促使她步態(tài)踉蹌又不失穩(wěn)重地踩著生命的年軸。

行至地母殿，手中的拐杖越發(fā)沉重，兩腮滲汗，患病的腿竟跟著生疼起來。母親見我走得艱難，叫我原地等她，余下北面數(shù)十座大殿，她自個兒去拜。我沒同意，三年故城修繕，許多菩薩像早已經(jīng)請遷到新廟宇，我怕母親找不到路。

母親對城西走廊下的中國古孝圖頗有興致，一幅一幅看得仔細(xì)。我在一旁，一字一句給她念畫里的表述。在“臥冰求鯉”畫前，母親鎖緊眉頭，站了良久。我指著畫面對母親說，這就是我們兄弟幼時，您經(jīng)常講的那個冬天暖冰、逮魚孝母的典故。母親說，怪不得觀畫里之人舉動與那故事描述十分貼切。

古城內(nèi)外，紫煙繚繞，游客如織。遠(yuǎn)遠(yuǎn)的，一對老父子朝著光武臺走來。話語間，得知父親高壽一百零一歲，兒子正值朝枚之年。兒子攙著父親的手，緩緩繞過人群，一面小心地踩著腳下的階磚，一面繪聲繪色地講起幾千年前，發(fā)生在這片土地上王莽趕劉秀的千古流傳。聽得那一百多歲的老者不住地點頭應(yīng)和，雪花白的胡須在胸前抖動，如一串光陰里的歌。

人祖殿前，少林寺武僧團連場演出，我叫母親近前觀看。環(huán)顧四周，騎馬照相的，坐轎算命的，賣刀的，賣劍的，套圈的，打氣球的，縫香包的，開光化緣的，說書耍猴的……好生熱鬧。憑欄而立，腳踏兩千多年前的漢土植被，吹著從漢朝刮起的風(fēng)，一股雄壯之感，不由得與身體里每一處細(xì)胞相撞 ，頗生感慨。

午飯依舊是炒涼粉，外加幾張?zhí)繝t貼的燒餅。河南廟會的午餐標(biāo)配，大抵不過如此。母親喝了杯廟會上一處自家熬制的雪梨湯，感覺不錯，便又返回去，多要了兩份，分給孩子們解渴。兒子拉著妻子的手，站在泥泥狗攤前，怎樣也不肯走，摸摸這個，掂掂那個。母親走過來，隨即從口袋里摸出零錢，買了兩個供他把玩 。一只鸚鵡、一只斑鳩，小家伙捏在手里，甚是歡喜。

回來時，母親依著多年不變的習(xí)慣，買了大包小包的點心果品提著，都是孩子們愛吃的口味。千百年來，豫東老家的古老習(xí)俗，無論去何處趕會，歸時必然會買些物品帶著，意為給家里人“捎包”。

三月的天氣，室溫已熱得起勁。妻子開著車，兒子躺在母親懷里睡熟了。我脫了外套墊在背后，晃晃悠悠、似睡非睡地聽著老母親講那流逝的一些美好。密密麻麻的路人甲，影影綽綽的樹千影，透過車窗一閃而過?；秀遍g，感覺時光真像是個復(fù)制品，熙熙攘攘的“鬼修城”，層層疊疊的舊年景，似曾相識，又亦如昨日。

車過東風(fēng)橋，萬紫千紅的春影倒映在這條古老而又靈動的運河之上，微風(fēng)拂來，波光粼粼，瀲滟起伏。猶似生命的年輪，一遍又一遍，復(fù)述著經(jīng)年阡陌，那番桑田……②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