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城東昌文脈流長，堪稱雄踞魯西的文化名城，文人騷客自古繁盛，舞文弄墨者今也不乏。牛老師就是其中一位。

牛老師原是一位中學(xué)教師，年輕時(shí)積下書法功底，退休后更是精鉆細(xì)研，鍥而不舍，于是他成為當(dāng)?shù)貢ń绲拿?，上門求取墨寶者不少。牛老師的書法很有特點(diǎn)，他并不拘泥于臨摹名句，而是把功夫下在題字創(chuàng)作上。為人題字時(shí)，牛老師并不是隨便揀幾個爛熟的詩詞佳句不疼不癢地一寫了之，而是動腦筋構(gòu)思，意在寫出屬于自己的金句，因此所題字幅都很耐人尋味，有著深刻的教義在里邊。不久前，牛老師的一件創(chuàng)意作品獲了省級獎項(xiàng)。這件獲獎作品名曰《裝瓶子》，是漫畫書法作品，畫幅里是幾幀簡筆畫和文字說明，第一幀是往瓶子里裝入寫著“人生觀”的大石子，第二幀是往瓶子里裝入寫著“數(shù)理化”的小石子，第三幀是往瓶子里裝入寫著“衣食住行”的散沙粒，第四幀是往瓶子里裝入寫著“柴米油鹽吃喝玩樂”的水分。還有一句話，寫的是“人生的瓶子里要先裝大的東西”。這件作品獲獎后，牛老師的門檻快被求字者踏破了。

這一天，牛老師兒子的幾個同學(xué)來了。他們當(dāng)然是為字而來。牛老師當(dāng)然也無法拒絕。

這天，大書案干脆被同學(xué)們擺在了賓館大廳。大廳里紅毯鋪地，鮮花擺滿。十點(diǎn)，牛老師被簇?fù)碇鴣砹恕４髲d頓時(shí)忙碌起來，幾個人扶椅端幾，開箱取物，捧筆鋪紙。一陣忙過，但見徽墨宣紙端硯一一列齊。那毛筆更是不凡，自是東昌毛筆。這東昌毛筆可不簡單，康熙帝用此題寫“神光鐘?！必翌~，鄧中岳用此應(yīng)試考中狀元，多少名人雅士用過已不可勝數(shù)。不大工夫，弟子研磨已畢，眾人屏息凝神，看牛老師拈管，下筆，走鋒。穎毫落處，尖齊圓健，眾人頓覺凜凜風(fēng)生，波翻浪涌，仿佛這位白發(fā)老者有著撼山傾江的腕力。

第一幅是給兒子的一位作家同學(xué)，這人牛老師挺熟悉。牛老師有個習(xí)慣，先拿熟悉之人開刀，因此第一幅給這位作家，當(dāng)然也有試試筆鋒和拋磚祭旗的意思。與這位年輕作家略談幾句，牛老師濃墨飽蘸，大筆落下，頓見狼毫生煙，鋒芒畢露，眾目睽睽之下，“獨(dú)”，一個大字已躍然紙上，題頭，落款，鈐章畢。一片唏噓久久不息。多么契合作家身份啊，“獨(dú)”，乃獨(dú)辟蹊徑，乃獨(dú)具匠心，多好哇，作家就要這種卓爾不群的個性。

第二幅寫給兒子的一位老板同學(xué)。這位年輕的老板開著廠子，納稅極多。眾人瞪大眼睛盯著，暗忖：牛老師到底題啥呢？肯定不是“招財(cái)進(jìn)寶”，肯定不是“日進(jìn)斗金”。一筆一畫，筆鋒婉轉(zhuǎn)，扶搖摶升，斗轉(zhuǎn)星移，終于水落石出了，是“金聲玉振”四個大字。真是絕極！一個開廠的，卻落了個珠光寶氣、鐘磬可聞的題字意趣。眾人不由嘖嘖連聲。

最后，牛老師給一個年輕干部題字，這個干部是一個單位的一把手，年紀(jì)輕輕手里卻已經(jīng)有了一些貨真價(jià)實(shí)的權(quán)力。

牛老師慢慢鋪紙，動作像蝸牛，這顯然是在思考。牛老師提起筆來，又?jǐn)R下，離案，緩緩踱步?！邦}啥哪？”眾人只有猜測的份兒，一定不是“官運(yùn)亨通”，一定不是“青云直上”，也不太可能是“大展宏圖”“鵬程萬里”……足足十分鐘，牛老師回到案前，提筆，旋腕，下筆，小心翼翼，一氣呵成，“同舟共濟(jì)”，四字立就。牛老師拿起字幅端詳著，兩手慢慢合攏，纏繞，字幅被攥成個紙團(tuán)，

然后丟進(jìn)了垃圾桶。眾人面面相覷，大氣不出。許久，牛老師再次伏案，幾筆下去，字幅又成，這次是三個字，“烹小鮮”。眾人交頭接耳，一陣頷首贊佩。牛老師卻在輕輕搖頭，猶豫一陣，又抓起字幅，撕了。牛老師吩咐收了書案。

翌日下午，牛老師終于完成了為兒子同學(xué)題寫的最后一幅題字。那位年輕干部又來了。牛老師將題字鄭重地送給了他。年輕干部展開一看，兩眼頓時(shí)明亮起來，是“西風(fēng)瘦馬”四個大字……

【作者簡介】王德新，現(xiàn)居青島，供職于媒體。文學(xué)作品載《文藝報(bào)》《南腔北調(diào)》《山東文學(xué)》《牡丹》《野草》《大眾日報(bào)》《中國青年報(bào)》等報(bào)刊。